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在村子里等孟荣教书后回家时还可以用练功、打猎打发,现下却没什么可做的。穆洪喝尽了杯中的茶水,静默坐了半晌后,踱步到了院中,他蹲到了院门口颓然趴在地上的老黄狗面前。一人一狗相互对视一阵后,穆洪眯起眼睛,伸出手挠了挠老黄狗的下巴,瘸腿的黄狗冲他摇了下尾巴,前腿蹬地,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
穆洪索性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两手撑地,抬起头来,看向树叶缝隙间的天空。此时已接近中午,北方的阳光越过枝丫,照到脸上,有些晃眼,穆洪不禁伸出一只手挡在了额头。也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感受到了一阵轻松。
那是一种莫名的,像村中人烧火做饭时,炊烟从房上悠然升起一般自然而生的感觉。他很久没有真的抬头看过如此蓝的天了,上一次,可能还是儿时在娘亲的怀里,亦或是从军营偷跑到野外时?穆洪尝试去分清两者的先后,但受到曾经那般折磨后,很多更早的记忆,也被他一同弃之如履了。
穆洪眨了眨眼睛,在脑海中努力回忆起了那次从西戎的军营逃跑的情形,将那些零散的片段拼凑了起来——野地苍茫一片,他骑着匹刚在战场上受过伤的残马,在荒野上颠簸。冬日的风吹在脸颊上,刀割般的冷,但意外地,头顶的天空蓝的像是天湖,像是宝石。尽管后来,马倒了,他也因寒冷和担心母亲的安危又趁夜色摸回了军中,被营地里的士兵发现打了个半死,但仍在品尝到得而复失的懊悔的同时,头一次触碰到了自由的边缘。
这固然和现在的感觉截然不同,但又有着万般的相似。
被孟荣救下后,他确实是自由了,可又被什么束缚着。从心底里,他其实知晓,是不甘与仇恨,不甘自己半生艰辛与骄傲却落得如此境地,仇恨那些背叛、践踏他的人。然而,支撑他活下去的,却从不是这些。
是什么呢。
在刚刚察觉到老太医的为难与不信任,与一路上孟荣紧绷的情绪时,他没由来的想笑,那般从来果断的人,竟然也有像这般忧心忡忡的时候,大抵是想要在人前维系自己的自尊吧。
可尊严早已摔碎过一次的人,再怎然黏贴,就像破损的老旧瓷瓶一样,总有裂缝与缺口,是孟荣,如同巧手的工匠,用温柔与喜爱填补了它们。
他从军营中跑出去,是为了寻找自由,冒着冬夜的雪回到营中母亲身边,是为了寻找爱。
现在,这两样,他都拥有了。
他不想让屋里的两人都为难,更明白了,武功与现下的自己而言,的的确确,已然不再重要了。
对执念的骤然放弃,让穆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浑身的担子都被撂下来了。他是个粗人,没办法一下子思考太多,也不想把刚才想的,这种让人难为情的话全部说给孟荣听。现在,他只想等屋中两人谈完话回来,然后和孟荣一起回到村中那座小小的院落里,顺便在枕边问问他,“牧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厢,孟荣跟着刘宗若转到了药房,老太医在他进门后便将门掩上,回过头,面色一改之前的平和,变得凝重起来,他抖了抖袖子,还真的从桌上拾起一张药方递给了孟荣。
“照着这个抓,镇远侯还在时,你可没少在我那儿做过这活计。”
“是。”孟荣在心中叹了口气,点头接过方子,小时候父亲与刘宗若交好,两家常常走动,大人们在主厅聊正事时,他就被打发到药房里,和太医的小徒弟们学着辨药和拿药。
老太医这会儿提起自己父亲,大抵是心里已有了猜想。
孟荣一边对着方子顺着抽屉柜看下去,一边等着人问话。果然,在拉开最后一味药的小抽屉时,老人开口了:“牧生,老拙虽然年岁大了,有时糊涂,但这么多年了,也记得,你是个不喜女子的人。”
孟荣包药的手顿了顿,转头望向了太医。
他对于性向一事,其实并未刻意隐瞒家人,父母都隐约知道,他年少时逛过何许楼,搂过何许人,曾因他是孟家单传所以着急过、暗示过,但也知道他忙于练兵排阵,从来只是消遣,便没有过多干预,只当他以后会回归正途,娶妻生子。他的娘亲在病逝前,甚至有曾告诉过他,表亲家一位妹妹怀了孕,或许来年可以抱过来,认个养父。
然,朝野风云变化莫测,还没等那娃娃出生,孟家就已遭变故。
他将绳子缠上药包,轻巧的打了个结,将往事都包裹了进去,向老人问道:“我爹,曾经告诉过您吗?”
刘宗若摇了摇头,叹息道:“你大约是不记得了,那时我药房里,曾有个好看的小徒弟,你闲暇时总是盯着人看,那小徒弟后来还跑我这里问,他最近是不是惹了你不快。”
孟荣哑然,他是真的忘了这等事,盯着老人半晌,没说出话来,同时在心里暗自庆幸,幸好穆洪没有跟过来。
“是晚辈儿时顽劣了。”他把药包递给老人道。
老太医伸手接过,将药房压在了绳下,便丢到了一边,抬眼看向了年轻的后生:“所以,门外那人,与你是何关系,我总要替你爹娘问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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