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徐猫儿端着一碗药渣走进那间暗室时,整个人都吓得发抖,汗shi的鬓发黏在她幼细的脖颈上,像shi漉漉的雏鸟绒毛。
然而她不能不进去完成她的任务,要想在这江湖上活下去,人人都得有点用处。
徐猫儿喉咙紧了紧,瑟瑟地摸索着墙壁走到桌边,掏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了昏黄烛光,怯怯地呼唤床上的人:“葛,葛大夫您醒着吗?”
其实她很想问“您还活着吗”,因为葛大夫的惨状实在是吓坏了她,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纤细的手指用力攥紧沾着油垢的衣摆,极力克制着不发出惊叫。门外守夜的戍卫们都警醒得很,她可不敢惹祸上身。
床上的男子睁开了眼,徐猫儿一手端着药一手捧着蜡烛走近他,烛光照在他完整无暇的脸上,将凋敝的身体留给黑暗蚕食。
葛罗浮面色漠然:“你把药放下便可以回去了。”
徐猫儿静了静,葛罗浮抬不起身,以为她要离开,没想到这站起来比柳木旧床高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却用力摇了摇头:“葛,葛医生,您前些日子给我看过病,我记得的!您亲手给我涂了药膏,我手上的冻疮已经全好了,您看。”
她伸出一双带着老茧的小手,捧着缺了边沿的褐色药碗递给葛罗浮,那是江湖孤儿们都有的一双手,“年幼”和“苍老”在肌肤上交媾,诞育又一个腥风血雨下成长的灵魂。
葛罗浮记得,前些日子自己在天机阁还是贵客,为阁中善堂收养的孤儿们上药。天机阁是京城第一龙头,上可达天听,下黎民百姓,能被他亲自治疗的,必是格外有潜质所以被选入阁中教养的孩子。
怪不得不怕。
葛罗浮露出一抹奇异的笑,似自嘲似欣慰。小姑娘喂药的手势很不娴熟,腥苦的药气直顶喉咙,但葛罗浮没有抱怨,一口口喝了下去,还仔仔细细咀嚼着药渣。
他还要活着,在沉冤未雪前,他必须活着。
徐猫儿此时已发现他的手抬不起来,这也正常,毕竟没有人可以经受过天机阁刑堂一百八十道酷刑考验后仍能起坐如常,更何况是谋害阁主的疑犯。
徐猫儿方才憋着的眼泪此刻便流了出来,她想起葛大夫为她上药时,一双好看的手细致又温柔,那是她敢壮胆来给这“疑犯”送药的缘由,但现在那双手已不能动了。
葛罗浮的祖上便是鼎鼎大名葛洪葛天师,虽然他这一脉只习天师医术不习玄术,但行医久了,恨不能把眼珠子刻进病人五脏六腑里,看人的眼光自然也如刀锋般清亮。他立刻便察觉身旁这小姑娘是为何啜泣,好笑道:“别哭了,我的手没事。”
他缓缓咀嚼着药渣,虽然天机阁只肯给他点药渣,但楚鼎鸣终究是允许他自己配药,药方里有润喉的良草,他拼命用牙齿绞杀那枯涩的根jing,以润色自己嘶哑的嗓音。
大概是他恢复了些的声音令徐猫儿镇定,小姑娘果然拿蜡烛照了照他的手,见完好无损才小小地惊叹出声:“呀!”
她父母便死于江湖仇杀,人虽小见得却多,看得出葛罗浮并不是受了Yin私的刑罚,如暗中被断了手筋之类,而是真的被格外厚待,保住了医者一双手、翩翩公子一张面:“阁主真是心细如发,想来一定很快能证明您的清白!”
葛罗浮听着她的赞叹,面色仍淡然,徐猫儿以为他是在调动全副心神调理受损经脉,也不敢打扰,替他将囚室打扫后,便悄然退出。
待她走后,葛罗浮方面无表情地仰身一颤,呕出一口心头血濡shi衣衫。
01
葛罗浮出师门下山游历,已有三年。
他Jing研的是葛天师医道,如《肘后急备方》等少有人知的医术,佐以武学,济世救民。必要时,也学葛天师亲笔写“猪圈该如何布置”、“公驴该如何去势”,方便百姓。
他不是俗世佳公子,也不是浊世豪侠客,他只是个小医生,不巧长了张惹人注意的面孔。
按照他自己的想法,鼻子应该扁些,鼻头应该宽些,脸颊应该圆些,眼睛应该矮些。不求长一张福寿双全的面相,像个普通憨厚的农夫已经足够。
然而有种人天生适合闯江湖,他们是天地Jing奇,除江湖无处能容。葛罗浮的师父,也是父亲,曾亲为他起一卦推宫测命,只测出他要犯凶险的红鸾煞,当即便昏了过去,醒来后嘱咐他一定要找个靠得住的人,趁老父还在世,越早找到越好,老父还能掌一掌眼。
但葛大夫悬壶济世三年,见了些人间冷暖,翻了些纳垢藏污,自以为已可将老父忠告高悬脑后,便一头撞进了白骨阵。
他遇见一个人,天机阁阁主楚鼎鸣。
二人年龄相仿,不过一为草莽,一为不世出的俊杰。
初次遇见楚鼎鸣时,葛罗浮正在青楼喝酒。
他喝的是应喝的酒,米酒,糙酒,抵诊金的酒。
酒清苦,带点草木气息,但他却喝得很认真,一小口一小口,如品珍酿。
那座青楼里最美艳的女子就坐在他身旁,看他喝酒,掩口而笑。
楚鼎鸣便在此时推开绣门,不请自来。
也只有天机阁的阁主,才能在京师群花之魁的房中出入自如。
楚鼎鸣一眼便看到了葛罗浮,他眼中所见是一个鬓发乌黑的少年人,眼睛是两丸黑水银,清清透亮,白皙的手挽起乌青道衣的袍袖,握着黄杨木杯饮苦酒。
在这普天下极闹热之地,有这样一番极清冷的景致,可算得奇遇。
楚鼎鸣挑眉一笑,坐在了葛罗浮身旁,不顾花魁娘子尴尬的神情,依然笑问:“你的新客人?”
葛罗浮一惊,他认得楚鼎鸣的容貌,每年新年天机阁的老阁主都会和他一起登大相国寺施米果,观者如堵,这一寸寸飞扬眉目早成了京中一景。但他没想到楚鼎鸣说话如此不客气,他以为楚鼎鸣也会像一般嫖客,斯斯文文问一句:“哪家的小公子?”
后来他才知道那已经是楚鼎鸣难得客气的时候了。
葛罗浮起身,振衣,行礼。他如一株风中松般静默站立,仿佛道袍也染了酒中的苦,却苦得令人振奋,令人清醒。楚鼎鸣看他的眼神炸了一炸,炸出一片星火光。
葛罗浮替花魁娘子解围:“在下只是个医者。”
楚鼎鸣笑问花魁娘子:“是你还是你的哪个小姐妹又得了花柳病?”
不仅花魁娘子脸色惨白,葛罗浮也皱起眉头:“阁主慎言!”
楚鼎鸣不以为意,拿起葛罗浮用过的杯子自斟自饮起来,旁若无人道:“你虽是医者,也是个男人,已经来了青楼诊过了脏病,还怕听人言语失礼?”
他品了品口中酒味,又道:“除非你敢说,你不是来替这里的姑娘或客人看脏病的。”
寻常疾患自可延医问药,只有这等病是一般医者避之不及的。
葛罗浮有点诧异,他本以为是楚鼎鸣小人之心,以为和他相好的花魁娘子染了病,有传染的可能,所以才言语刁难,但见楚鼎鸣眼神明厉,行止自若,却又显然不是。
花魁娘子想要解围,又不敢在楚鼎鸣面前开口,楚鼎鸣倒习惯了这种他一开口便万籁俱寂的环境,直接说:“行了,我知道了,你要么是收了重金——从这杯破酒来看不像,那就是出于仁心,肯治被人嫌弃的病人,袅娘过来坐吧,我方才也不是疑你背着我通jian,这小道士一看便是童子鸡,你莫生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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